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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全本] 08年 3月 刊下部(共4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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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艳情外史(1-7) 作者:kinglear


           第五回  艳照一张凭空鸿运

  话说王朝海正在心旌荡漾无可奈何之际,听得一阵裂帛之声,忙正襟危坐,
将看鼻尖的眼光,分一半偷看花影迷离的地方,却也看不出什么。

  他的亲戚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忙起身向费德公告辞。王朝海只得也离开那没
有坐热的椅子。费德公不好意思挽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送他们出来。

  那亲戚斗败公鸡似的回到家里,铁青着脸,气呼呼冲进内室。王朝海不知他
受了谁的气,疑心是家庭间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一进去,一定要在太太姨太太面
前闹一个海咸河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居然毫无动静。

  王朝海的临时象床,权设在书房里的坑上,左图右史,汉瓦秦砖,收拾得十
分雅洁。只是一个人坐在这空空洞洞的大屋子里,觉得非常凄清孤寂。俨然是古
庙中的打包僧,但一想起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盛概豪情,又觉得喜气洋洋,
充满屋宇,忍不住失声狂笑。

  只见帘子一响,走进一个当差的。站在他面前,眼望着别处说:「家爷要出
去拜客。王先生方才借穿的一套衣服,如果用不着,就请交给我拿进去。」

  王朝海不能不将身上穿的那套漂亮衣服当场脱了下来,心里老大的不快活,
暗骂道:「老陈真是个毫无出息的大傻瓜,在外面混了这些年,还是这样鼠目寸
光,深怕我穿了他的衣服不还,这样急着要讨回去。

  「他要拜的究竟是什么贵客,方才他见老师的那一身衣服,难道就不能穿出
去吗?是懂事的,这套衣服就应该送给我,我不日就是令老师的乘龙快婿,将来
我在费小姐枕上说一句话,总比你在费老师膝下说十句话还灵。你这蠢材太不懂
得烧冷灶了,且等我实授了费府驸马后,再来和你算这衣服的帐。」

  正是:万里长城君自坏,千金小姐我能玩。

  北京普通的小住宅,建筑得异常简单,而且千篇一律,都是三开间五开间或
七开间的上房,左右两旁,一律是三间矮小的厢房。

  上房对面是书房,书房隔壁就是大门楼子,和门房相隔只有一箭之地。上房
里出来的人,必须走书房的窗外经过。王朝海想看老陈究竟穿什么衣服出去,留
心伏在书房里窥伺着,守候了好些时只不见老陈的影儿。
  
  看看日影将斜,厨房里的打杂的,托着一个条盘出来。四个青花蝌蚪文的小
狗头碗,一碗白菜,一碗豆腐。一碗豆腐烧白菜,一碗白菜煮豆腐。一个破洋铁
罐子装着饭,另外还有一双光怪陆离的毛竹筷子,和一只抱残守缺的红四季花饭
碗,一片东倒西歪的蓝云汤匙。

  那打杂的将饭菜放在桌上就走了。王朝海暗想老陈的夫人和如夫人昨天都已
见过,亲热得像一家人,原不必拘什么形迹,只怕今天里面来了什么女客,所以
不便邀我进去同吃。看这样子,老陈也不见得会出来奉陪的了,只得亲自动手,
盛了饭一人独吃。

  吃了一碗,舌头就不愿再吃了。饭后无聊,想到外面散散闷。知道北京繁华
的街市,在城南一带,独自摸出大门,看见警察便问,问到前门外,在肉市厂和
楼茶园听了几出喜连成科班的小孩子戏。天色昏黑,怕误了吃饭的时间,只好牺
牲最热闹最好看的一出武戏《请清兵》,急赶回亲戚家里。

  当差的迎面拦着他道:「王先生慢走,家爷吩咐的,书房是会客的地方,放
一床印花布的被褥在炕上,太不成样儿了,明天还要请客,怕他们见了笑话,请
您今晚改在厢房里睡罢。」

  王朝海道:「也好也好。」

  当差的点了一盏烟容满面的美孚灯,引他走进靠门房的厢房里。那厢房比鸽
子笼还大,用分板隔成三间。一间反锁着,里面堆了些投闲置散的家具。当中一
间是老妈子洗衣服的办公厅,脚盆、竹椅、木桶、钱板式的洗衣服的木板,许多
军用品纵纵横横的拦住了走路口儿。还有一间就是他的兰房,两只白木凳,几块
灰木板,将他的铺盖做一卷堆放在上面。

  窗前一张不平则鸣的条桌,一只玩世不恭的骨牌凳子,恰恰将房间塞得满满
的。王朝海一脚跨进去,脚下软软粘枯的,像踹到了荷花缸里,一股阴寒之气,
冲到脚心,散布全身,奇冷澈骨。

  二十八个咬文嚼字的牙齿,捉对儿厮打,原来地下半泥半砖,没有一层地板
做缓冲的工具,又有洗衣水浸润过来,仿佛是长沙卑湿之地。再抬头四下一看,
糊壁的纸,花的上面,还有一层白的,却都变成了古铜色。

  蛛丝尘网,占据了重要的地盘。窗纸的破洞里有风钻进来,便吹得没头没脸
的向人乱扑,壁上的破花纸,更瑟瑟的悲鸣不已,如豆的灯光,时时跳成一线绿
火。

  上房里正开着话匣子,龚云甫在那里唱什么:「黑暗暗雾沉沉冥途路上,阴
惨惨又来到天地无光」。王朝海毛骨悚然,冻出一肚皮的饥火,恨不得抓过那盏
美孚灯就向院子里砸去,来一个焦头烂额为上客。转念一想,君子报仇,三年;
小人报仇,眼前。大丈夫能屈能伸,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姓陈的将来总
有求我姑老爷的一天,那时看我慢慢的摆布。

  这般的细细打算,不觉心平气和,软绵绵的坐在骨牌凳上,含笑问那当差的
道:「你们夜饭还没有吃过么?」

  当差的道:「吃是吃过了,不过老爷今晚外面有饭局,太太爱吃面食,家里
都吃的是饺子,也许还有没吃完的,让我到厨房里去看看。」说着,转身出去端
了一盘吃剩的冷饺子来。

  王朝海暗幸娶北边太太也有好处,否则残羹剩炙哪有这扁食干净,喜孜孜的
抓了一只,就向嘴里囫囵一塞,吃不出是什么滋味。第二只还未入口,喉管里大
约因进货过急的原因,忽然泛出一口无名之气,一半从唇吻间闯出,倒也无声无
臭,还有一半,游移不定的从鼻孔里经过,鼻孔里便有点辣辣痒痒的,好像闻了
乐家老铺达仁堂的卧龙丹,几乎要连打几个喷嚏。

  细辨那气味的确不像人间的烟火食,试将手里的饺子捏破一看,里面的馅,
碧油油、硬帮帮,却是一大包生韭菜,色如蕙叶,香比兰花,比葱白蒜头鲜美百
倍。

  王朝海生长在南方,不曾细细领略北地风光,哕了一声,险些将上半天的白
菜豆腐都呕了出来,望着那饺子尽管发怔。

  无奈午餐只吃了一碗饭,肚腹不肯和鼻孔站在一条战线上一致对外,只得捏
着鼻子,暗逼住气,与吃苦药相似的,一口气吞了二三十个饺子,扪着便便的腹
笥,暗道一声惭愧,明天老陈请客,少不得拉我陪飨,今天只好暂且委屈你们的
了。

  灯下翻出一本白香词谱,反复吟诵,觉得短令中只有浣溪纱最顺口,比七绝
多两句,比七律少两句,比如梦令菩萨蛮还要容易记忆,读了几篇,头昏脑胀,
拉开被褥就睡了。

  第二天,老陈果然请了许多衣冠楚楚的客,书房里笑话喧哗,南腔北调,热
闹非凡。王朝海等到打杂的捧进狗头碗来,方才死心塌地的吃白菜豆腐饭。

  耐心住了三五天,老陈叫当差的请他到书房里坐下。王朝海多日未见人面,
看看老陈的油光光的脸。也是快活的。

  老陈愁眉苦眼,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长安居,大不易,像我屈居下僚,
更觉清苦得无以复加。俸钱十万,在从前还可以吓吓乡下人,若拿现在的洋价计
算,又能值几文?」

  「目前米珠薪桂,就是青菜豆腐饭,也正来处不易,再加部里的薪水,不能
按期照发,往往一欠几个月之久,逢年过节,偶然发一发,也不知道是发几成,
真真是度日如年。外面的空场面又不能不硬绷着,说起来总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
老爷,其实这些当差的和老妈子都是我的债主,你想这种日子我怎么过?」

  「若不是家无恒产,我真要解甲归田了,然而不回去我又怎么办呢?冠盖满
京华,斯人独憔悴。上面有老的,下面有小的,妻妾子女,围着一大群。女不能
织、男不能耕,只知道啼饥号寒,靠我一个人做他们的牛马,他们便专吸我精血
的过日子,可怜我是个干血痨,能经他们几吸呢?」说着,不住的摇头。

  王朝海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不好回答,只得也苦着脸朝他呆看。

  老陈眼睛霎了几霎道:「老弟台少年英俊,倘能结识一两个大人先生,一定
可以成龙成凤,不比我们这种昏庸老朽。只不知老弟台此番来京,预备投奔哪位
京朝大老,也应该趁早打点,机会是极难得着而极容易失去的,不要去迟了恐被
捷足的先登。」

  「倘若没有什么可靠的门路,想单仗一星星文学词章名动公卿之间,我们是
亲戚,恕不客气,要说一句不要见怪的话,比老弟本领高千百倍的穷酸名士,会
馆公寓里可以抓一把拣拣,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能谋一个录事的缺呢。我劝
老弟台扪心想想,把行止从速决定一下子,要回去也得赶快打回去的主意,我好
替你谋一张陆军部军用半价乘车票。」

  王朝海被说得冷水浇背,嗫嗫嚅嚅的道:「费公处近来可常去呢,不知道有
什么消息?」

  老陈双眉一扬,嗤嗤的笑了两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软片来,向他身上一撂
道:「这是敝老师交给我的,你自己看去罢。」

  王朝海接到手里,只见这张照片正是自己的玉照,不知怎的会受了五马分尸
之刑,凌迟碎剐。背后的硬卡纸,也不知去向,只用桑皮纸胶粘住这七拼八凄的
残照。心里一阵伤心,倒很原谅老陈对他的种种情形,只暗诧费小姐为什么态度
改变得这样快。

  这张照片,始而玉手摩挲,终乃春葱擗折,始固何爱之遽,终亦何恨之深,
情海风波,竟和宦海的风波一般无二。大约她只爱我的照,不爱我的貌,更由不
爱我的貌,而痛恨这张照骗了她的可贵的爱,于是以一撕泄仇,屏门后裂帛之声
就是为此。早知如此,我悔不该去见费德公,或此谜终不得破,此照终不至毁,
她们始终爱这影里的情郎,我也能够始终做她们的画中爱宠,彼此都可以得一种
精神上的安慰,于今是两下都不免于失望了。

  因叹世上的美人,都只好色、不懂怜才。唐朝郑畋的女儿爱读罗昭谏的诗,
及见罗隐面陋,便终身绝口不诵。又有某女爱慕汤玉茗的才华,后窥汤氏老丑,
遂投水死。谁说好色的只有男子呢?

  当下悲悲切切地回到厢房里,愁思潮涌,用当初题照诗原韵,又写了五十六
字道:

  貌不承恩怨女婴,痴凰泣向凤城隅,桃花扇已成陈迹,玉镜台今误老奴。

  妙比麻姑怜彼爪,亲输智伯惜吾颅,凭将十斛金茎露,解得相如渴病无。

  写后,抱膝长吟了几遍,觉得自己的诗,无论如何,是不会坏的,只内中一
个怨字,实在下得太荒谬。因为那张小照能够蒙她的纤纤玉指降尊纾贵来抓破,
也可说是几生修到的艳福,只应该感激她而不应该怨恨她,自问一字之误,罪大
恶极,又觉得自己的诗,还不如词,便重又填了一阕最得心应手的浣溪纱,就是
在筵前吟诵的那几句,表明曾受美人之恩。心里更暗恨貌不如人,否则粉颊香腮
也像照片那样被麻姑之爪抓上几下,岂不更恩重如山,然而似这般已经尽够他销
魂的了。

  王朝海浮沉人海,倏忽二十年,潘鬓早斑,沈腰更瘦,追想少年时搔首弄姿
的光景,愈觉醇醇有味,认这一段鸿爪因缘,是毕生唯一艳史,急于要在金一刀
等面前宣传,更急于要使王白石、胡丽芳听了另眼相看。

  话已说到舌尖,低头朝杯中一扭,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即今绿鬓如丝白,
无复朱颜映酒红,感旧怀人,不免有点自伤老大。」幸亏他说话声细如蚊,气窒
若魇,说出喉管的话,仍旧可以含含糊糊的收了回去,大众也不来注意,只欣赏
胡丽芳酒后的憨态。席间履鸟交错,杯盘狼藉。

  有一位黄闲人吃得高兴,便哼了一段汉调道:「头一碗上的鱼圆子,第二碗
上的糊辣汤,三碗肉圆炸得好,小炒肉丝外加大茴香。四大四小四盘子,包子里
面灌洋糖,两个陪客真会抢,筷子一响精打光。我并未曾把话讲,两眼睁睁像霸
王,绍兴酒不够喝。」

  汉调的韵味,本来不在京调之下,绍兴酒不够一句,喝字更特别翻高,胡丽
芳拍手笑喊道:「好吗。」

  大众听见胡小姐叫好,也忙跟着喝彩。黄闲人眼觑着胡丽芳微微一笑,又唱
道:「昨夜晚一梦大不祥,梦见蚊子苍蝇叽哩嗄啦会说会讲话。」

  金一刀笑望着王朝海道:「你们二位,一个是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按歌杨柳
岸晓风残月,一个是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豪放清妍,各得其妙。」

  王朝海谦道:「鄙人的浣溪纱,怎及得黄兄的汉调。本来如此盛会,不可无
诗,很想即席口占一律,小报主人招宴之情,兼夸同座声色之美。于今拜聆黄兄
的绝唱,哕雨皆惊。鬼神俱泣,鄙人只有藏拙,不敢献丑了。」

  黄闲人只唱得两句,王白石盈盈而起,娇声说还有约会,和胡丽芳手挽手双
双去了。大众吃过小米粥,也都抹抹嘴笑说谢谢,一齐告辞。

  金一刀也戴好帽子要走,庄菊痴拉着他道:「你忙的是什么呢?云卿也不许
走,我有话和你们说。」

  金一刀疑心还有什么特别利益,只好答应。客已散尽,庄菊痴将主人的手续
了清,便领金一刀、严云卿走出梁园道:「咱们到胡同里去溜达溜达。」

  金一刀笑道:「你要同我们说的,就是这个话么?」

  庄菊痴点点头道:「白天里不听戏,夜晚上不逛窑子,这个人也就白活在世
界上啦。」

  金一刀耸肩笑道:「你的钱来得容易,是应该这样说,像我们这些靠笔墨吃
饭的,酸嫖苦赌,又有什么意思?」

  庄菊痴硬着颈子道:「这话你说错了,用爷娘的钱,有什么希罕,我现在是
抱定宗旨,自己赚一个,花一个,决不去叫老头子肉痛。」

  严云卿笑道:「你的主意倒不错,将来那些钱反正都是你的,有一位不拿薪
工的帐房先生替你管着还不好?」

  庄菊痴摇头道:「这也难说,他卖身得来的钱,也只够他自己一个人花,日
后衣衾棺椁不要我赔本就算是好的了。」

  严云卿道:「二爷太客气了。从古只有替儿孙作牛马的,没有替爷娘作牛马
的,凭你在外面的交情,拿收下的奠仪,办身后的大事,已经绰绰有余了,怎么
会贴本?」

  金一刀道:「这不是今晚急于要办的事,暂且缓谈。请问此刻要到什么地方
去?」

  庄菊痴道:「瞧你的。」

  金一刀道:「我现在没有人儿了。」

  庄菊痴道:「给你一个榧子吃吃呢,你们办小报的,会没有人儿?」

  金一刀道:「你别看我的长像滑头滑脑,一生不肯打诳语,不信你问云卿,
他全知道。」

  庄菊痴哼了一声道:「花元春那里便不能去坐坐么?」

  金一刀怆然道:「再也别提起花元春,真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说到
无字,便顿了一顿,叹道:「嗨,说起来可不把我的肚皮气破,我那样呕心呕血
的在报上捧她,她若是姘戏子,偷跑厅的,我都还气得过,偏偏她和敝同行《春
花报》的黄博君打得火热。不相信我的花稿做不过黄博君,人比人,真真要气死
人。」

  庄菊痴道:「这也不肯怪她,谁教她不识字呀。」

  金一刀道:「可是她现在懊悔也嫌迟了。黄博君是在铜钱眼里翻筋斗的吝啬
鬼,他自从把花元春由我的手里夺去后,罚咒不肯到她班子里去打茶围,省得每
夜花一大元的盘子钱,就是过夜,也是打电话叫她到春花报馆里来,却只给她六
块钱做度夜资。」

  「她问这是什么理由?他却回答得妙,他讲道:北京窑子里法定章程,过夜
是十二元,六元是姑娘得的,还有六元是给班子里的。你我是爱情的结合,不比
买萝卜白菜,要拿金钱做代价。如果班子里的六块钱我不给,由你代垫,那似乎
情理上说不过去。至于你名下的六块钱,不但你不好意思收受,我也不敢侮辱你
的人格,我看不如免了罢。」

  「花元春也拿他没有办法,倘若不依他呢?他现办着一张《春花报》,天天
可以在报上有的没的乱骂,恐怕于营业上直接间接要受许多损失,只得委委屈屈
的每月送给他抽两回头儿。」

  「云卿近来也寄住在《春花报》馆,这本帐他没有不知道,这并非我挟恨造
谣,似这样卑鄙龌龊的行为,我姓金的虽然穷,也不见得肯做。但因此上性生活
未免大受打击,有两首诗,是我托黄闲兄做了捧花元春的,现在也转送给杨柳青
了。」

  庄菊痴笑道:「既有了杨柳青,何必还要花元春呢?我们就在杨柳青处坐坐
罢。」

  金一刀皱眉道:「不去也罢。我现在逛窑子的热度,减低到冰点以下了。一
来青楼非言情之地,二来怕传染着风流病儿,她们难得没有毒的。白五新娶了美
凤院的蕙妃做姨太太,就患着很利害的白浊病;印花税处处长的儿子小李和杨柳
青春风一度,也马上跑到德国医院去开刀。花柳场中,谨防花柳,我们正不可不
特别戒严呢。」

  庄菊痴笑道:「你也忒嫌胆小了,打茶围总不会打出花柳病来的。」

  金一刀拗他不过,笑道:「好好,我就破例陪你走一遭。」

  庄菊痴道:「杨柳青是在韵香院罢。」

  严云卿道:「不错,前面就到了。」

  金一刀走到韵香院门口,抬头望了望,忙回身将庄严两人拦住,笑道:「也
是你们花运不通,买眼药买到石灰店里来了,我们走罢。」

  庄菊痴急问是什么缘故?金一刀道:「你们看院门口可挂着杨柳青的牌子?
她今天嫁人咧,娶她的就是彭琪,她昨天还对我说起的,方才谈到花元春,糊里
糊涂的竟会忘了。」

  庄菊痴大喊搠霉头,胡同里的人都停止了脚朝他看。严云卿道:「走罢。」
掉转头来,就见宝凤院里走出来四个打茶围的少年,当先一个,又黑又瘦又长,
像一根柏油漆过的电线木头,身后三个,都是五短身材,最后一个,更矮小得像
五花洞里的武大郎。

  庄菊痴笑道:「海外轩渠录里的长人国与小人国,今天走到一堆来了。」

  金一刀笑喊道:「寸铁,好兴致,夜夜在胡同里遇见你。」

  那长子正昂着头向前走,听得肩下有人说话,低下头来望着他微哂道:「你
的兴致也不坏呀,我也夜夜在胡同里遇见你。」

  金一刀道:「今天我们一块儿走罢。」

  长子道:「你有什么目的地?」

  金一刀道:「走着再说。」

  长子道:「没有目的地,谁高兴跟着你瞎跑。」

  金一刀道:「那么,我跟着你走,好罢?」

  长子道:「单嫖双赌,我们这一行四众,已经嫌人多了,你再加入,小小的
房间坐不下咧。」彼此一笑而别,长子自和他的同伴向陕西巷走去。

  庄菊痴道:「这是何人?」

  金一刀道:「也是敝同乡,姓江,名竟无,别号寸铁。」

  庄菊痴道:「既是有别号的朋友,大约也是我们的同志,怎么报上不见他的
稿子?」

  金一刀笑而不答。严云卿道:「老金的杨柳青,既然上门不见土地,不如到
兰花院去看看我的倩兮。」

  庄菊痴说赞成。兰花院在百顺胡同,三人走到小百顺胡同转弯处,路灯惨淡
无光,包车横冲直撞,有一辆没有点灯的破洋车,车夫只顾低着头飞跑,险些撞
着庄菊痴的肩窝,跌一个龙钟。

  庄菊痴大怒,顺手抓住车杆,骂道:「混帐王八蛋,瞎了你的狗眼。赵大,
你与我痛痛快快的揍他一顿。」

  骂了半天,只不见有人答应,原来他的包车夫赵大,和金一刀的包车夫,都
还守候在香厂附近,不曾跟到胡同里来。叮当叮当一阵脚铃声,一个北班子里的
姑娘,坐在十盏灯的包车上,撩肩而过,如雪的电光下,照见那破洋车上坐着的
是评剧家包小飞,正口角流着涎在那里打盹哩。

  金一刀笑着将他喊醒,严云卿笑道:「这才是一个刘阿斗,任凭赵子龙在长
坂坡前这样大闹,他有本事酣睡不醒。」

  庄菊痴见是熟人,也便将车杆放了。包小飞跳下车来。随意撂了几个铜子给
车夫。车夫还要争多较少,庄菊痴腾起一脚踢过去,喝道:「浑蛋,还不睁着眼
睛快滚。」

  车夫将车拉到韩家潭,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两眼,口里不知道骂了些
什么。庄菊痴要赶过去打他,被包小飞使劲儿拉住了。四人同到兰花院。倩兮还
自棠睡未醒,娘姨将他们让在大屋子里坐。

  严云卿想闯到卧室去,娘姨慌忙拦着道:「谢谢你,不要去吵她,她下午三
四点钟才睡觉呢。」严云卿伸了伸舌头,便不做声。

  庄菊痴枯坐得不耐烦,嚷着硬逼他们出来,笑道:「我还是赞成北边窑子。
南边窑子固然容易一见如故,却越过越冷。北边窑子虽然初见时很冷,却越过越
热,到底北方的地土实些,所以人性也忠厚些。」说着,引大众到石头胡同。

  包小飞笑道:「可是贵莲班的李翠喜。」

  庄菊痴道:「那还用说吗?」

  包小飞道:「今天的春明小报你看见没有?有人大骂余彩云哩。」

  庄菊痴忿然道:「那小子真不怕死,敢在太岁动土。他若骂我的祖宗三代,
倒还罢了,怎么骂起余彩云来,这不是故意与我做对头冤家么?真正罪该万死,
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明天一定要在报上骂他一个狗血淋头,也好杀鸡吓
猴。」

  包小飞道:「那是自然,好在现有两位报馆主笔在这里,必定能够主持正义
口诛笔伐,不愁没有地盘。」

  严云卿拍着胸脯道:「《春花报》有我,二位有骂人的稿子,尽管送来。」

  庄菊痴走进贵莲班,气便消了,在跑厅的喊打帘子的声中,左右顾盼的大踏
步闯到李翠喜房里,跟妈倒茶装烟敬瓜子,忙个不了。

  庄菊痴问道:「五姑妈呢?」

  跟妈向后房努努嘴,庄菊痴见房门口布帘子低低下垂着,便道:「里面有打
茶围的客人么?」

  跟妈随意点点头。庄菊痴又道:「是陆军部里的毛大人么?」

  跟妈又将头点点。庄菊痴终有些放心不下,等跟蚂走出房外,便踅到后房门
口,从门帘里偷觑。

  严云卿道:「这是犯法的,当心被别人骂。」

  庄菊痴伸手在屁股后面摇摇,后房只有一张假红木的洗脸台,一张小沙发,
一张小铜床,床上仰面躺着一个男子,一个女的面对面的压在上面。

  那女的脸孔看不见,单看她的身段衣服,想必就是李翠喜。再看那男子露在
外面的半边脸,分明是个熟人。还想细看,叭哒一声,里面的电灯关了。庄菊痴
大叫一声,扑的向后便倒。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回  洋人嫖妓掮客受惠

  话说庄菊痴也是北京城里一个风流人物,凡是沾染着一点风雅气味的事儿,
他没有不高兴卖力的,捧戏子之外,兼爱捧几个朝秦暮楚的窑姐儿,水涨船高,
自己的身份,无形中也抬高不少。

  他生平捧得最结实的是科班里的一个童伶余彩云,最初在三庆园登台时,还
只十四五岁,已经很多艺多才,能够扮《空城计》里的老军,《辕门斩子》里的
杨宗保,《探亲相骂》里的乡下亲家母,《御碑亭》里的小生,《东昌府》里的
武旦,更时常扮跑龙套打英雄,仿佛是药中的甘草,出出戏都离不了他。

  庄菊痴双目炯炯。认定这孩子有艺术的天才,便邀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天天坐在池子里怪声喊好,好在科班的戏价不贵,每人只消花十六个铜子,连茶
钱给卖座的京钱二吊,出手也就算不小了。那些听戏的听得这好声来得奇怪,有
些少年好事的,便哄然笑着喊好,一人喊影,百人喊声。

  组织科班的徐老五,也是个喜欢热闹的,所以他平时登台,无论看座儿的,
卖糖葫芦的,都有替徐老板喊好的义务。于今见余彩云掮着旗子出场,也有人厉
声高叫,响震屋瓦,觉得自己这科班办得真有精神,所以跑龙套也能引起捧角家
的注意,自是高兴。

  排戏的为迎合台下的心理起见,便将余彩云的戏码略略移后了些。庄菊痴又
写了一封信给后台。先表扬自己的家世,和在评剧界的势力,竭力称赞余彩云天
亶聪明,盖世无双,要求派他主演正剧,不要埋没英雄,否则就是暗藏私意,摧
残舆论,蹂躏人才,为戏剧界的蟊贼,为评剧界的公敌。鄙人等当以手枪炸弹相
对付,非谓言之不预也。信尾署名庄菊痴率领全国四万万看戏同胞警告。

  徐老五虽是出名的毛包,会得几套花拳绣腿,又能够在《闹昆阳》、《金钱
豹》这几出戏大飞钢叉,看见信里的手枪炸弹,也吓软了半截。

  暗想近两年来,别说被大烟小老婆将身体淘空了,偶然上台耍一耍枪花,尚
且要汗流气喘,上一回在窑子里和柳蕙芬吃醋,虽占得上风,到底还是被小杨猴
吓倒,何况手枪炸弹是不生眼睛的无情之物,怎么能将血肉之躯和它厮拼?想来
想去,只有吩咐排戏的派余彩云去《黄鹤楼》里的周瑜,排在压轴子。

  庄菊痴喜心翻倒,格外拚命的喝彩,戏散后,作揖打拱,到处托人做捧余彩
云的稿子,亲自送到各报馆里去,求他们同日每家登出一篇,表示舆论界一致拥
护余彩云,又再三劝余彩云道:打英雄跑龙套固然难得出头,小生武旦,也都吃
力不讨好。你有这一副好嗓子,不如改学青衣,别说尚小云不能及你,就是陈德
霖也要被你吓个半死。

  余彩云这时专靠庄菊痴捧他,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庄菊痴伸长着颈子
暗暗欣幸道:「假使余彩云能够像程砚秋一样红,我不就是第二个罗瘿公吗?假
使余彩云像柳蕙芬一样富,我不就是第二个马二吗?」

  庄菊痴的才华虽不及罗瘿公,势力虽不及马二,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手底下也有好些破靴党,造反不足,捧角有余,群策群力捧余彩云的屁股,余
彩云骨头能有多少重量?早被他们捧到九霄云外,正是:白狗一飞飞上天,黄狗
一去三千年。

  余彩云知道单靠几个能喊而不能行的穷措大是不中用的,且喜他的哥哥在柳
蕙芬处拉胡琴,便托他哥哥介绍,拜柳蕙芬做老师,将来登台唱戏,也好掌着柳
派的旗帜,吓那些不曾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柳家的门子走得熟溜了,就知道柳蕙芬有一个妹子急于要嫁人,又托他哥哥
去做媒。他哥哥怕碰钉子,再三哀求,才敢往说。柳蕙芬的心思,正在李兰香身
上,每天和大老婆淘气,巴不得家里少一个人,少一双眼睛,不假思索,马上将
妹子给了余彩云。

  从此余彩云平步青云,自觉是金枝玉叶,看戏的也都承认他是金枝玉叶,捧
余彩云的庄菊痴,更自觉是金枝玉叶的金枝玉叶。庄菊痴还有一个心爱的婊子,
就是贵莲班的李翠喜,长得五官皆全,双管能下,而且硕人颀颀。不愧是北方之
强。

  庄菊痴一见钟情,连道:「这样的美人。我不相信是人生父母养的,明天一
定在报上捧捧你。」

  李翠喜恍然大悟,肚里思量道:「怪不得奴家的生意这样清淡,三五天难得
有一个上盘子的客人,枉自前厅跑到后院,后院跑到前厅,轻易不容易中点名的
法眼,原来是没有人捧的缘故。」

  听庄菊痴口口声声自称是报馆中人,喜得咧开放大的樱唇,和他滚做一堆,
心肝肉儿的乱叫。庄菊痴见她这样推襟送抱,暗喜真是他风尘的知己,就是李卫
公的红拂,韩蕲王的粱红玉,也不过如此,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只有做花稿报答
她的深恩厚德,将她说得地下少有,天上无双,西子复生,明君再世,等那稿子
登出后,拿了报来给她看。

  李翠喜不识字,庄菊痴便一字一句的念给她听,临时又加了些文字里写不进
去的话,用天下第一怪唱丑表功的腔调哼念,居然声容并茂。念完又道:「余彩
云都是我一手捧出来的。你经我这一捧,包你榻上客常满,洞中肉不空。等着瞧
罢,现在只问你,我这几篇文章做得香艳不香艳?」

  李翠喜一愣道:「什么叫做香艳呀?」

  庄菊痴抓着脑袋想了想道:「香艳就是骚。」

  李翠喜很奇怪文章不比肉体,怎么也会发骚?只好随口夸奖了几句。庄菊痴
愈相信他的文章不但有目共赏,甚至于无目共赏,越把李翠喜当做他的贤内助,
每逢余彩云演戏,总带了她同去捧场。

  虽然北京的陋规太严,女的只能坐在楼上包厢里,捧角家又因喊好的关系,
必须坐在离戏台口较近的池子里,硬生生拆散了这一对比翼的鸳鸯,然而庄菊痴
的眼光,射在余彩云的身上,李翠喜的眼光,也射在余彩云的身上,两人的眼光
都借余彩云的身上做无线电总站,默契于无形之中,有时看了余彩云几眼,楼上
一低头,池子里一抬头,两下又直接通一回电,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一种愉快
比软玉温香抱满怀,比经过一度伟大的排泄,还要说不出画不出。

  看了戏出来,庄菊痴陪李翠喜到菜馆里,再去约余彩云来一同晚餐,或者拉
余彩云到李翠喜房间里,促膝谈心。久而久之,余彩云不消庄菊痴来拉,自会匹
马单枪跑到李翠喜房间里来。李翠喜生长在窑子中,习惯成自然,以为认得唱戏
的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余彩云的脸子,虽说不十分漂亮,五官挤到一处,头发低连眉心,一双猪眼
睛,上眼皮还似乎有点斑痕,然而无论如何,他究竟是个唱戏的,而且是个唱小
旦的。几句南梆子。在枕头旁边听他唱,总有刺耳的魔力,上起妆来,也不至于
比不上江北的缝穷婆。一缕柔情,在戏园子里就牢牢系在他身上。何况到房里,
想起庄菊痴常在余彩云面前说,余郎余郎,我的身体都是属于你的。

  李翠喜是个有心人,便觉自己是庄菊痴招呼的姑娘,不消说有联带的关系,
也应该属于余彩云,不如成全庄菊痴的苦心,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余彩云,让他
大大的开心一下。余彩云看李翠喜虽不是绝色的美人,毕竟是个女人,总不至于
没有女人动人怜爱的地方,看在庄菊痴面上,似乎不好意思原礼退回,又想庄菊
痴辛辛苦苦捧自己一场,能够替他代劳。也省得他枉费许多气力,两人都替庄菊
痴设想,这件事就容易办了。

  庄菊痴在帘缝里看得一丝不苟,又惊又喜,哇呀呀像戏场里捧角的彩声,一
个蹲虾姿势,扑的向后便倒。金一刀等吓得跑拢来扶着他,问是怎么样了?

  庄菊痴已挣扎着爬起来,打叠着一副笑容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向来有
羊癫疯的毛病,时常要发的,现在已经好了,不要紧,不要紧。」

  金一刀等都是在外面混的人,深明大体,起先见李翠喜捱在里面不出来,已
经诧异,只不肯说出口来,现在更不便动问。

  庄菊痴嘘了几口气,记得自己因捧余彩云的关系,才能博得靳瑚琏的宠信,
想想悲喜交集,便不再说什么,只道:「身体不大舒服,急于要回家休息,不能
久坐。」大众游兴虽浓,也只好纷然作鸟兽散。

  庄菊痴在香厂找着了车,坐上去向金一刀拱拱手道:「再见。」包车拉得飞
快,眨眨眼,就看不见他的影儿了。

  金一刀也跳上包车,先到亚洲日报馆去湾一湾,里面一进,牌声隆隆,几位
议员政客,逸兴遄飞,一桌挖花,一桌麻雀,身后坐着几个花一般的人儿。莺嗔
燕叱,笑做一团。

  白鹏举来往奔走,看看这张桌子上的牌,再看看那张桌子上的牌,又朝茶几
上看看,吩咐当差的开壶拿香烟,觑空还和那几位堂差挤眉弄眼,大众都笑说是
夜壶作怪。他的小老婆,就是美凤院的蕙妃,在窑子里就和那班赌客混熟了的,
和这些堂差又都是要好的小姊妹,所以并不避什么嫌疑,也跑出来夹在里面打打
笑笑,说说闹闹。

  白鹏举度惯了浪漫生活,抱定门户开放主义,由她东边轧轧坐坐,西边搂搂
抱抱。当差的拿来两听茄立克香烟,蕙妃道:「拿过来,我来开。」

  一位安徽议员章依花,两手拉着很漂亮的领带,扬着粉脸笑道:「以前只晓
得你被人开,如今你也想开别人了。」

  蕙妃扭颈笑道:「现在也应该轮着我开开的了,而且我从前只被人开一次,
我现在却要连开两次。」

  说着,旋着香烟罐盖,将两听香烟都开了。

  章依花手捞着牌笑道:「不确罢,你真只被人开过一次吗?」

  他身后的堂差,在他肩上「吧」的打了一下:「少说话,当心自己手里的牌
罢。」

  一个小胡子政客便嚷道:「诸位要戒严了,小章手里有大牌。」

  章依花笑道:「别嚷,我决不会弄错,手里摸的是一张五索呢。」

  蕙妃吃烟的资格很老,向来非大英牌不能过瘾,此时要表示她的态度安闲,
伸手向烟罐里拿了一支茄立克,含在嘴角里,叫白鹏举替她划自来火,两手撑着
纤腰,翘起一只粉腿,斜坐在椅上,偏着花脸道:「便宜了罢。」

  金一刀溜了进来,笑问道:「什么五索不五索的,请问一索二索三索七索八
索又在那里?」

  蕙妃等他挨近身旁,一只手将那支刚吸得一两口的香烟,从她樱桃红破的香
口里拿下来,向他嘴上一塞,笑道:「我烟吃醉了,这屁股你替我代吸了罢。」

  金一刀嘴唇上冰了一下,吓得战战兢兢的,忙取下那支香烟一看,有半段鲜
红湿晕,大约是她唇上的胭脂,隐约还有点如兰的香气,他虽不大会吸香烟,也
忍着头昏,甜蜜蜜香喷喷的吸着。

  蕙妃道:「小金,味道怎样?你不用细看,总不会是黄包车牌。」

  说时,眼波微溜,金一刀不敢乱说话,搭讪着看章依花面前的牌。章依花伸
手在杠头上捞一只牌过来,笑念道:「若要赢,背后驮个人,若要输,背后驮只
猪,千万不要再来一张五索。」他背后的堂差更帮着他喊道:「开花开花。」

  章依花扑的将牌一摊,笑道:「果然是开花了,杠上头居然被我摸着一张白
板。」

  小胡子政客道:「我早知道你手里有大牌,一张白板始终扣着不打。」

  那堂差笑道:「杨大人真厉害,背上真像有八卦似的,这样神机妙算。」

  章依花笑道:「危险危险,若不是杠头上帮帮忙,简直等于白板对煞了。」

  金一刀嗤的一笑,蕙妃回过脸去,算道:「白板一番,三暗坎一番,对对和
一番,再加杠上开花一番,嗳呀,勒而又勒了。」

  大众洗着牌笑道:「反对反对,小金变做来富了。」

  章依花笑道:「来富唱唱山歌,倒也无啥。」

  蕙妃抿嘴笑道:「章大人的的上海话真好呀。」

  章依花也笑道:「不敢不敢,我是骆驼,不及你们苏州地方的状元戏子小夫
人。」

  金一刀低头要笑,蕙妃忽然纤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伸手偷偷的在他腰下
使劲儿拧了一下,痛而又痒的感触,金一刀才悠悠的回复了知觉,嘴上便一阵热
辣辣的疼痛,慌忙惊惶失措的拚命吐那香烟屁股,嘴唇皮已烫熟了一大块。蕙妃
用手帕掩住口。不住嗤嗤地笑。

  白鹏举捉住金一刀的臂膊道:「他们赌他们的钱,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金一刀怀着一肚皮鬼胎。心头嘭嘭地乱跳,跟他走到《皮里阳秋》的小小编
辑室。

  白鹏举放手让他坐下,自己拖了一张藤椅,坐在他对面,笑道:「我们要谈
一件生意经了。开北京夜花园的邝寿彭可恶得狠,他只在《顺天时报》登挺大的
广告,就不到咱们冷庙里烧烧香,钱倒有限,我只忍不住这口气。应该在报上痛
骂一顿,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晓得。」

  金一刀道:「骂人不难,要骂得被骂的骨节疼痛,外面一点没有伤痕,有苦
说不出,却也很不容易,最好有事实做背景,否则像村妇骂街,信口狂吠,就没
有意思了。」

  白鹏举道:「我的目的只在出气,管他有意思没有意思,我们骂了再说。」

  窗外有人弹着玻璃笑道:「哈哈,你们又躲在门角里打鬼主意想骂人啦。」

  金一刀道:「什么人,走进来罢,不要吓人。」

  包小飞钻了进来,笑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见财有份。」

  白鹏举脸上一呆,金一刀道:「方才你不是说要回去的吗?怎么又跑出来显
魂?」

  包小飞道:「这时候就回家,睡得着么?我独自去打了一个茶围,还是不过
瘾,所以顺路来看看。你们要骂邝寿彭,我却有一段秘史可以报告你们做材料。
不过,我事先要声明一句,将来如果捞着油水,不能瞒了我独吞的。」

  白鹏举笑道:「那是自然,咱们都是忠义堂上的好朋友,论秤分金,论斗分
银,谁要卖却谁,日后一定死于乱枪之下。」说时,身上汗毛一根根直竖着,自
知这句话说得太重了,趁他们不留心,袍子里的一只脚,轻轻在地下画了一个不
字。

  包小飞道:「这件事是俞紫仙的娘告诉我的,千真万确,一丝儿不假。」

  白鹏举喊当差的冲壶热茶,亲自倒了一杯给他,笑道:「这种消息,只有你
们评剧家听得见的了。一刀,你将笔墨预备好,听他说一句,你便记一句,省得
明天错漏。」

  金一刀道:「这点记性没有,还能够做新闻记者吗?当着人写字,是最讨厌
的。」

  白鹏举道:「也好,就请老包快些说罢。」

  包小飞在大腿上拍了一下道:「北京夜花园,不是有一班髦儿戏吗?原先金
凤琴也在里面唱过的,现在就靠俞紫仙姊妹俩做台柱,班底是田九云办的红豆社
女科班。田九云现在老了,不能再靠自己本身的色艺结交阔人,只要人肯花钱,
就命那些女孩子去陪他们饮酒取乐,因此红豆社的名气不大好听。外面有人说,
不如索性改做清吟小班罢。」

  「前一回,有一个外国人,听说是个什么洋行的大班,手里很有钱,并且肯
花,跑到夜花园的坤剧场里,看了几出戏,爱俞紫仙的粉擦得好,科班里有几个
女孩子,也长得不错,就色迷迷的转她们的念头,只恨无缘接近。他本认得邝寿
彭,就去找邝寿彭设法。」

  邝寿彭不等他说完,一颗冬瓜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办不到,办不到,敝
园的女戏子,都是卖戏不卖身的艺术家,贞义节烈,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中国寿
头,花成千累万的银子,尚且难得碰她们的身体,你们外国人,一身的黄毛,遍
体的羊臊气,她们远远的望见了就要害怕,劝你死了这条心罢。」

  外国人叹道:「你们中国艺术家怎么这样的胆小无用,在我们外国的,越是
艺术家,越浪漫得不守范围。须知艺术是天才,艺术家是超人。应当活泼泼地,
任性妄为,不受礼教法律人情以及一切的束缚。男女之间,也同样是绝对没有界
限的。春光烂漫的时候,几个人成双成对的,一部大汽车,坐到荒郊旷野,爱怎
样便怎样,高兴起来。第二次便各人交换一下子,事情完了就散了,既谈不上嫁
娶问题,更不必拿恋爱做门面话,如此方算得高尚,方算得纯洁,方算得天真,
方算得神圣。而且艺术是无国籍的,你们中国的艺术家,未免太迂拙太腐败太顽
固了。我现在暂且不谈艺术,只求能够和她们同吃一顿饭,同拍一张照,也就很
快活了。」

  邝寿彭仍旧摇头道:「办不到,办不到。敞国的妇女,从古就有抱定闭关政
策,轻易不肯和男子交际。女戏子因地位的关系,更加爱惜名誉。怕受舆论的攻
击,不敢与外界接近,除非是娼妓,才肯陪陌生男子吃饭拍照。我若拿你的话去
对那些女戏子说,一定要被她们老大的耳光打出来,骂我有意侮辱她们的人格,
拿她们当做婊子看待,这个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那外国人诧道:「她们怎么能这样野蛮,我无非想和她们结交朋友,吃饭拍
照,也是联络感情的一种手段,这有什么要紧。」

  邝寿彭笑道:「你说不要紧,她们却要紧呢。她们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孩儿,
怎么肯与不相识的野男子结交朋友,何况你又是个外国人?中外的风俗人情不一
样,你不要太一厢情愿了。」

  「那外国人垂头丧气,不作一声。邝寿彭看着好笑,随即正色道:『瞧你这
个热锅上蚂蚁的样儿,实在可怜。我和你是老朋友,不能不替你想一个法子,你
要达到目的,除非如此如此,然而未免太耗费了,似乎有点不值得。」

  那外国人听说他有办法,眉开眼笑道:「花钱却是小事,你倒说说看。」

  邝寿彭道:「想要和她们见面,只有约她们来唱堂会戏,那是她们不能拒绝
的。。」

  「那外国人道:「这个办法不好,唱堂会戏,决不是她们三五个人就能够唱
到底的。我一个人听她们唱。又成什么样儿,如果邀集宾朋热闹一番,那又太招
摇了。况且她们在台上唱,我在台下看,和坐在你夜花园昆剧场的包厢里有什么
分别,顶多到后台去张望片刻,仍旧不能同她们一块儿吃饭拍照,我这又何苦来
呢。」

  邝寿彭笑道:「你先别性急,听我慢慢地说呀,请她们来唱戏,不过是种官
话,使她们不能不来,等她们来后。我再对她们说,主人因是小生日,不愿意惊
动多人,所以堂会戏今天不必唱了,但是酬金仍旧照给你们,不必退还。你们既
然来了,不妨休息一回儿,吃了东西再回去。她们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不好意思
不听我的话,吃饭拍照的问题,包在我身上解决就是了。但是她们堂会的戏银,
照例应当先付,而且定价也不十分低廉,俞紫仙她姊妹两人,每出戏都得二三百
元,连那几个漂亮的配角一起计算,也须花一千元上下哩。」

  「那外国人不懂中国规矩,快快活活的当场签了一张一千块钱的支票给他。
邝寿彭领了钱,就去找俞紫仙的娘,堆扑着满脸笑容道:『嫂子,您大喜啦,也
是紫仙姊妹俩的花运好,我有一个外国朋友,是外国最大戏园子的主人,昨天在
夜花园看她们的戏,简直坐着站不起来,再三称赞,说要请她两人到外国去唱一
个月呢。

  「嫂子啊,您可知道外国人最富,遍地都是黄金啊,这一去岂止捞个一万八
千,而且出洋回来的,脸上都会飞金,从此在中国谁还敢和她姊妹俩比赛,试看
伶界大王梅兰芳不就是因此大红特红吗。」

  俞紫仙的娘笑了老半天,踌躇道:「紫仙姊妹俩的玩艺儿太差了,万万不能
和梅老板比,怎么有资格上外洋去露脸,不怕栽筋斗回来吗?」

  邝寿彭笑道:「嫂子啊,您太老实啦,胆小没得将军做,要成大事赚大钱,
必须要胆大脸厚,到外洋去,难道要什么真本事吗?外国人看中国戏,还不如我
们中国人看外国戏,什么缘故哩?中国人知道外国人的屁都是香的,外国却以为
中国人的话比他们放屁更臭得不合卫生,所以中国人在中国,往往要说外国话,
外国人到了中国,依然只会说外国话。他们连中国话都不会说,还能听得懂中国
戏吗?」

  「他们在中国的人尚且这样,况是留住在他本国里的呢?他们看中国戏,不
过等于看耍狗熊。他们听中国戏,也不过等于听猫叫。他们只仗着多几个臭钱,
拿我们中国人做开心惹笑的玩具罢咧。我们中国人唱得再好些,他也不懂好在什
么地方。我们中国人唱得再坏,他们也不知道坏在什么地方。不过随他们高兴,
胡乱批评一下子就算了,哪怕荒腔走板,骗骗外国人总有余,等到从外国回来,
又可以吓吓中国人咧。」

  俞紫仙的娘听了也动心道:「二爷,您的话总不会错的,这件事就由您作主
罢。」

  邝寿彭说道:「既是这样,后天我来领紫仙姊妹俩去见那外国人。我和他细
谈一番,假使这件事谈成功了,嫂子您下半世就可以吃着不尽了。」

  「俞紫仙的娘眯着眼笑道:「一切费二爷的心,您的好处我是永世不会忘记
的,我在这里预先谢谢了。」

  「邝寿彭和俞紫仙的娘接洽好了,大功便已告成。那些科班的小女孩子,只
消他老板吩咐一句话,还敢不依吗?到了那天,邝寿彭亲自领了上十个女戏子去
访那外国人,果然如愿以偿。那外国人左拥右抱,很夸奖邝寿彭会办事,送了他
几样贵重礼物。」

  邝寿彭的银钱礼物都入了库,也觉有点过意不去,买了些花花绿绿的手巾,
花盒子的咖啡糖,以及洋金戒子人造珍珠项圈之类的东西,送给俞紫仙姊妹,约
莫值得十一二块钱,只说是洋先生送给她们的。其余的女孩子,也得着一两块钱
的东西。那些女戏子吃了大菜,拍了照,得了赠品,一个个欢天喜地。邝寿彭也
就不再提出洋唱戏的话,这件事似乎可以阴乾大吉了。」

  「那料那个外国人,以为只花了一千块钱,就买动中国这许多贞义节烈玉洁
冰清的艺术家随他摆布,是件极痛快极有荣誉的事,逢人便说,渐渐传到俞紫仙
的娘的耳朵里,她气得指手划脚,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你们只痛痛快快的骂,
就是打官司,她也可以做证人。」

  白鹏举道:「话虽如此,稿子终究不宜写出他的真姓名。闹翻了便没有转圆
的余地了。」

  包小飞又喝了一杯茶道:「如能骂得老邝将这一千块钱呕出来,我们三一三
十一的分帐,每人也有三百三十元三角三分三到手,一天一个茶围,也差不多可
以玩上一年的光景。」

  金一刀摇头道:「难难难,林之洋到了女儿国,他给你三个弗得知,便怎么
样?」

  白鹏举拍桌道:「任凭他装聋卖哑,我们也要骂得他头昏眼花。」他话未说
完,当差的掀着帘子,在门口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白鹏举撇下两人。一缕烟跑到
里面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回  小报人收集诸艳史

  话说白鹏举回到后院,一桌挖花的,已经都站起身来数钱,当差的低头将牌
收到匣子里去,那一桌的麻雀也只剩一副了,冶叶倡条,风去无影。

  蕙妃看见他进来,就走出屋子道:「好了,我可以交差了。」

  白鹏举向大众笑道:「于今可以两桌合并来一场扑克了。」

  章依花道:「不来了,劳民伤财,还是早点回家睡觉的好。」

  一个烧饼脸的赌友道:「睡觉也许不消回家罢。」

  白鹏举道:「你们几位谁赢的」?

  小胡子政客道:「再来下去,只有台子独赢了。」

  章依花末庄一副牌没有和出,推牌而起,将头钱交给白鹏举,那边挖花的也
递过来。白鹏举着也不看,随手交给当差的,当差的接走了,马上出去交给了蕙
妃。

  白鹏举道:「诸位吃了稀饭再走。」

  大众各自忙着穿衣服,拿帽子,寻司的克,白鹏举道:「要吃大菜,可以到
新花番菜馆叫去。」

  有两个人道:「多的钱也输了,两客大菜也吃不出本来,倒是香烟要吃一支
走。」

  白鹏举道:「有有有。」便将手里的两个香烟罐子放在茶几上,大众一人衔
了一支,还有装在香烟匣子里的,白鹏举陪笑道:「破工夫明日早些来,赢的再
多赢些,输的也好翻本。」

  大众一窝蜂似的走了。

  正是: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场袍笏戏阑时。

  却说金一刀见白鹏举、包小飞相继离开编辑室,独自背手徘徊。望着天花板
出了一会子神,掉脸又细看壁上挂的珂锣版影印的恽南田手绘隋宫残柳真迹,蹙
眉微吟道:「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旧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
动摇。」

  吟罢,划然长叹,没精打采的驱车归去。胸臆间横着一件心事,睡在床上,
眼望着帐顶,叹道:「小时听得父兄说: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
中自有颜如玉;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从前信以为真。于今看来,只是骗小
孩子的话。

  「读书徒然制造愁闷,若想谋取富贵功名,声色贷利,反不如做卖布的,修
脚的,以及马弁赌棍,比较容易际会风云,扶摇直上。我这一辈子,已经误入歧
途,不应该识得几个字,做一个无聊文人,金屋藏娇的欲望,恐怕只有在梦里实
现的了。」

  金一刀积想成疑,便蘧蘧然栩栩然化为蝴蝶了,梦境荒唐,直睡到第二天午
后两点钟方醒。起来吃了一碗蛋炒饭,就到亚洲日报馆去。

  白鹏举坐在编辑室里,翻阅当天的报纸。金一刀诧道:「今天你起来得真早
啊。」

  白鹏举道:「一个人心中有事,就睡不安稳了。我今天鸦片烟都少吸了好几
筒,只在这里等你。」

  金一刀瞠目道:「等我有什么事?」

  白鹏举笑道:「不要假痴假呆了,骂邝寿彭的稿子已做好么?拿给我看看,
我好放心。」

  金一刀拍着肚皮道:「稿子在这里面呢。」

  白鹏举道:「我知道你们做稿子的朋友,都有一种贱脾气,屎必要胀到屁眼
门口才肯拉的。就请快些动手罢。」

  金一刀坐下来,在桌上寻出一张稿纸,铺在面前,在许多破笔当中,选一枝
笔尖秃得好些的鸡狼毫,在红墨水瓶里搅了一阵,那支笔肚皮肥满像多财善贾的
大腹贾。金一刀看得不过意,才提起来在稿纸上飕飕飕写了几行。

  白鹏举听他下笔作春蚕食叶声,暗惊他真是倚马的奇才,从旁跟着他的笔锋
看下去,代念道:「佳人有意遗兰佩,佚女无言怨鸩媒,嗳呀,你这写的是什么
呀?」

  金一刀脸上一红,忙将那张稿纸撕得粉碎,塞到字纸篓底,抱着头自怨自艾
道:「我的心还在腔子里么?真个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幸亏白五是出名的傻瓜,还不十分要紧,遇着眼光锐利的,不免要刈蕙摧兰
焚琴煮鹤了。

  白鹏举见他搔首踟踌,一会儿虽搦管伏案,却只见笔杆儿摇摇,不见纸上有
字,笑道:「昨天当场速记下来多么好,是必要今天临渴掘井,这样挣命。」

  金一刀也觉得白鹏举的话不错,暗恨道:「想不到今天要我亲自动笔,此刻
心乱如麻,逼我做稿子,简直是逼我上吊。」然而债权人坐守在眼面前,无论如
何,这笔帐是赖不掉的,无奈何愁容可掬的道:「你拿支香烟给我吸吸。」

  白鹏举道:「你不是不会吸烟的么?」

  金一刀道:「我吸香烟,和你吸鸦片一样的用意,我想借此助长文思,你却
想……」金一刀不往下说,白鹏举也不往下问,两人相视一笑。

  白鹏举撂了一支蓝炮台过来,金一刀吸着香烟,不好意思就此提笔乱写,笑
道:「蚌将军媚外出堂差,龟元帅贪财拉洋纤,倒很像绝妙的小说回目。」

  白鹏举不敢扰乱他的文思,在旁默然静坐,不发一言。金一刀得心应手,如
有神助,画了两个钟头,约莫做好三五百字,递给白鹏举道:「你看做得怎样,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笔削笔削。」

  白鹏举接过来颠颠倒倒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好坏,看到末尾有未完二字,
皱眉道:「怎么不做完呢?」

  金一刀笑道:「不做完才妙,做完就不妙了。」

  白鹏举灵机一动,拍手道:「妙妙,随时可以完,也随时可以未完。」

  金一刀冷冷的道:「完不完,妙不妙,还得听邝寿彭的信,我们恰不能做主
呢。」

  白鹏举拍拍他的肩头,着实夸奖了两句,走出房去就喊套车,到柳老板宅里
去。金一刀也喊当差的舀一盆洗脸水来,揩头脸手臂上的汗,暗笑区区金一刀真
变做割鸡的牛刀了,然而也累出一身微汗。可恶白五那小子仿佛是监场的主考,
逼我面试,险些要交白卷。他笔底下的本领虽不行,交际的工夫确是一等,居然
和小柳打得火热,将来同马二一般人厮混熟了,多少总有点好处。

  金一刀思想有点不服气,一张脸埋在脸盆里,把水浸着,也不觉得冷热,身
后有人喂了一声,才绞了一把毛巾将湿淋淋的睑揩干。看那喊他的,是个瘦脸高
颧尖腮凹眼的少年,脸上紧绷绷的一张皮,和身上灰哔吱长衫一样娇艳,乍见时
怔了一怔,随即想起是不大登台叶的票友林杏村,笑道:「甚风儿将你吹了来?
这一回有什么好人儿,可以介绍一个给我。」

  林杏村脱下头上没有边的灰呢帽,因是浅灰色,不甚耐脏,北京的风沙又厉
害,戴了两三年。已有些灰中变黄,否则从头自脚,都是清一色。他向桌上看了
又看,将帽子放在干净的地方,坐在金一刀对面笑道:「好人儿不常有,好消息
倒甚多。我今天特来报告一件极珍秘的艳史给你听。」

  金一刀笑道:「可是又有什么阔人的姨太太看中了你?」

  林杏村捏着拳头在桌上捶了两下道:「中国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只要
看见那一行得利,其余三百五十九行,就恨不得都改归那一行,起先是大家抢饭
吃,结果弄得大家都没有饭吃。

  「就谈我们这一行,原是在三百六十行之外的,当初倒很吃香,只要会哼几
句京调,不问是生是旦是净是丑,也不问是西皮还是二黄,只要五官之外的一官
不缺,也不问是麻是癞是聋是瞎,也不问是鱼口还是下疳,那些识货的窑姐儿,
以及由窑姐儿改造的姨太太们,自然会将倩妙的眼波送过来,将温软的身体捱上
来。

  「你不动,她有法子替你动,你不行。她有法子使你行,那时候真个是有票
皆红,无往不利。于今市面不同了。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拆白党,都以为唱戏是吊
膀子的先决条件。你也学着哼两句骂殿,我也学着哼两句祭江,哪里知道物以希
为贵,人人会哼这个玩艺儿,就一个大钱不值了。试看戏台上演樊江关,那小旦
一定要插诨道:『你有师傅,我也有师傅,谁是票友呀。』

  「票友还没有下海,就被唱戏的这样讥笑,地位和身份,也就可想而知。妇
女们的眼睛最势利,只知喜欢时髦,羡慕虚荣,何况那些窑姐儿和窑姐变的姨太
太,有的现吃着把势饭,有的是吃把势饭出身,眼睛更加倍的势利,自然拣亮处
飞,拣高枝儿爬,宁可姘打旗子的跑龙套,不情愿轧唱大轴子的外行。宁可倒贴
老丑粗蠢的戏子,不情愿白送眉清目秀的票友,这只怪我们自己窝里闹坏了,端
了锅儿,大家吃不成,倒也干脆。」

  金一刀跌脚笑道:「好,你这样一只专门采花的蝴蝶,也会大发牢骚,想必
同业竞争的原故,你大受影响咧。」

  林杏村撂手道:「不谈不谈,我本来也玩腻了,乐得通电下野,享一享清福
的,便宜占太多了,日后恐怕要累妻女慢慢的还债。」

  金一刀拉开抽屉,整理散乱的稿件,口里道:「去年怪事少,今年怪事多,
林杏村也有替妻子担心的一日。那么,你今日所要报告的艳史,又是关于哪一个
的呢?」

  林杏村道:「你知道萧云霞和于小莲为什么闹意见?为什么于小莲不在广德
楼唱戏?」

  金一刀道:「我不但不知道他们为的什么,并且不知道他们闹意见,甚至于
不知道他们几时起在广德楼唱过戏。」

  林杏村笑道:「糊涂蛋,糊涂蛋。北京的小报,是花菊并重的,你只偏重花
界的消息,将菊界的新闻。丢在脑后,未免太不合法了,但是,你既是花界的忠
臣,说起一个人,你总该知道。」

  金一刀道:「是谁?」

  林杏村道:「爱之花。」

  金一刀笑道:「有名的兔儿奶奶,风骚泼辣,老气横秋,她的样儿,我闭着
眼睛都想得出来,可是萧云霞于小莲两人闹意见,就为了她么?」

  林杏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萧云霞上一回到南边
去,就和于小莲同班,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从上海回来后,萧云霞在广德楼组班
子,拉于小莲加入,一个挂头牌,一个挂一牌,一向交头换颈,比亲兄弟还要恩
爱。

  「爱之花先吊萧云霞,萧云霞不睬她。她一腔热情,无处施用,只得掉转眼
光吊于小莲。虽则于小莲大眼睛,厚嘴唇,脸上的肉,像发酵的千层糕,到底也
是个享名的花旦,而且到过一趟上海,学得一些装饰的新法,不像在科班时拖鼻
涕害眼睛的老样儿,也还值得一吊。

  「于小莲不比萧云霞爱搭松香架子,经爱之花一吊,便吊到一堆去了。那位
萧老板真是个妙人,起先爱理不理的,等到爱之花和于小莲发生了关系,忽又眼
热起来。爱之花捧角有瘾,除夜晚上在房间里捧不算,还要每天在包厢里捧。

  「萧云霞新捧全本新戏,总是与于小莲合演时多,每逢于小莲和爱之花目光
互触的当儿,他的眼光也搀杂在里面。爱之花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况且萧云
霞乃她最爱慕而不能到手的情郎,如何还敢怠慢?萧云霞容容易易的就来割第二
道韭菜,这件事被于小莲得知,醋罐倒翻,赌气不肯再在广德楼唱戏。幸亏两下
都是唱旦的,若是勇猛武生,少不得真刀真枪,唱一出三本铁公鸡。」

  金一刀道:「为了窑姐儿争风吃醋,也是常事,何足为奇。」

  林杏村道:「吃醋不奇,奇在萧于两人依然要好起来,爱之花在椿树上二条
租好小房子,一雕双箭,由他两人轮流当值,彼此服服帖帖的,没有一句闲话,
你道奇也不奇?」

  金一刀笑道:「这才是打虎还须亲弟兄呢。」

  林杏村道:「我真十分佩服,爱之花的艺术固然好,萧于两人的德性也实在
好,才能够共着一只靴子,相安无事,俗语说两好合一好,他们这般三角式的恋
爱,岂不是三好合一好么?你不可不做一篇稿子,表扬他们的盛德,使看报的人
开开眼界。」

  金一刀道:「我刚才写了一篇洋洋数千言的文章,手怪酸的,此刻又要编明
日出版的《皮里阳秋》,这件事你知道得最详细,就请你自己做一做罢。」

  林杏村道:「我做倒可以,只是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是我做的,就是有人问你
这消息是谁报告的,你也千万别对人实说,因为我对于双方面都是熟人,说破了
怪难为情的。」

  金一刀道:「这个我自然严守秘密,决不使你为难。」且说且递纸笔给他。

  林杏村搦了笔管,下面的两条腿便跟上面的一只手,一齐摇动,写一个字,
口里哼一声,写成一句,重又摇头念一遍。

  念到第二十九遍时,金一刀已将稿子编好,笑问道:「你还没有做完么?」

  林杏村道:「不要催,我还有一句,收尾的一句,关系重大,你一催,我就
心慌意乱,写不好了。」金一刀也是文字界中的人,深知此中甘苦,不忍和他打
岔,只含笑袖手旁观。

  林杏村斟酌再三,写了呜呼两字,捧着稿子,从头至尾,朗声吟诵。

  金一刀道:「《皮里阳秋》的稿子还缺七八百字呢,你这篇东西,只有二三
百字,太短了,能够稍微拉长些么?」

  林杏村正色遭:「我这篇稿子,是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的,并非我做不出
来,你细读两三遭就知道了。」

  金一刀大吃一惊,暗道:「要我拜读他的大文,倒是一件苦事。」正不好怎
样作答,帘子一响,庄菊痴大踏步冲进来。

  林杏村忙将稿子向金一刀捡好的稿件里一塞,点点头拿了帽子就走。

  庄菊痴看着他去远,咦了一声,昂头笑道:「这小林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
么?」

  金一刀笑着将那篇稿子撂给他看。

  庄菊痴看完了笑道:「他的题目是两马同槽,我看不如改做三马同槽罢。这
小子卑鄙龌龊,招摇撞骗,无所不为,自己没有钱逛窑子,只想拿拆白的手段白
斩鸡,也有些没有出道的黄毛丫头上他的当。

  「他见爱之花新卷了一笔钱出来,就拚命的拍她马屁。爱之花是久历沙场的
黄忠老将,怎会瞧得起他?他还不死心,打听得她在转萧云霞于小莲的念头,中
间少一个接线头的人,忙自告奋勇,说和菊界如何如何的接近,只消信手一拉,
保险马到成功。

  「爱之花正咬着被头着急,听他说得天花乱坠,赶紧将白眼藏起,另外拿出
一只青眼来敷衍他。他受恩深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替她将那重大的使命
完成,不单是爱之花重重的送他一份厚礼,就是萧于两人也有酬劳给他。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又做稿子骂他们?大约是新人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咧。这种人的人格
真正教人齿冷,你以后千万少与他接近,这篇稿子也不必登。」

  金一刀怕他将那稿子撕破,急忙抢了过来。庄菊痴伸于在衣袋里摸了半晌,
摸出两张稿子,递给金一刀。

  金—刀先看第一篇的题目是《绝代佳人王白石》,笑道:「对不起,昨天酒
席筵前你那样谆谆委托,我本应当做一篇捧捧她的,一来还未看过她的戏,二来
我不懂戏,不敢信笔乱写,等她登台后再托人代做罢。」

  庄菊痴道:「那倒没有关系,存心捧她,何必要看她的戏,更何必要懂戏,
反正夸奖她好就是了。我这里还有她一张半身小照,可以交给你制铜版登报,越
快越好,制版费可以由我付出。这两篇稿子务必今天就发下去,明天是一定要见
报的。」

  金一刀道:「可以可以,你的面子,当然特别优待,别人就不行了。」说时
看第二篇稿子的署名,讶道:「你怎么又改了名字咧?菊痴二字很不错,看报的
人人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用了?」

  庄菊痴脸上一红道:「这名字是偶尔使用一回,别的稿子,仍旧要用菊痴两
字的。」

  金一刀心里明白了一半,将那稿子一口气看完,笑道:「你不是捧余彩云的
么?怎的舍得骂他?」

  庄菊痴气忿忿地道:「无情无义的东西,我不骂他,骂谁?」

  金一刀道:「老兄也算得大义灭亲的了。若是普通的捧角家,那就不问是非
曲直,只知道一味乱捧,不管别人肉麻,而且不许别人褒贬,相形之下,老兄真
是评剧界的一个圣人。只是余彩云既有可骂之道,老兄何以不署上真名,堂堂之
鼓,正正之旗,好使他闻风丧胆,何必改名换姓,藏头露尾呢?」

  庄菊痴变色摇手道:「不可不可,天机不可泄露,你千万别拆我的烂污。狼
子野心,我以后决不再捧同性的了。这个身体,只供给王白石小姐驱策,大不了
她陪别人睡觉,总不至于损害我的法益。明后日也她就要上台了,我已定好两排
位子,请你法眼一观。」说时,摸摸衣袋还有稿件触手,就匆匆告辞而去。

  金一刀放好稿件,独坐无聊,信步走到对门长裕卢,跑厅的便喊好君姑娘屋
子里。好君正在梳头,从镜子里望着他一笑。金一刀笑道:「五小姐,今天起来
得真早,我以为你还睡着,想来焐热被头呢。」

  好君眼角微瞟着他道:「谢谢,这话你和那位五小姐说去,我这个五小姐没
有这个天官赐福。」

  金一刀笑道:「啧啧啧,好一张利口,晓得杨柳青老五嫁了人,轮不着我来
淘浆糊竹管,便这样打趣我。」

  好君正色道:「孙子打趣你。杨柳青已从彭琪家里出来了,从前只有人,现
在还有财,你有本领的,尽管焐热被头去。」

  金一刀打了一个哈哈道:「没有的事,她昨天才嫁人,怎么已经出来了?我
不信。」

  好君头已梳好,叫梳头娘姨拿镜在她后面及左右两侧照了又照,扭着颈儿冷
笑道:「你不信,到大外廊营她的小房子里去看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她昨天好嫁人,难道今天便不能出来么?」

  金一刀道:「我也知道她是一定要出来的,彭琪那副戌样子,怎么能够讨她
的欢喜?而且小房子始终不退,可见她是存心唿浴的,只不知道竟会出来得这样
快。」

  好君笑道:「彭琪的大太太,是镇江定做来的头号醋坛子。彭琪向来怕她。
这回讨杨柳青,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惟恐她知道。不料这位大太太是挂在陆
稿荐钩子上的顺风耳,消息比你们办小报的还要灵通,昨夜暂时被他瞒过,今天
一早就带领一大群虾兵蟹将,手拿马刷粪帚,跑到新公馆打得落花流水满堂红,
硬逼着彭琪将杨柳青撵出去。

  柳老五正愁借不着因头恢复自由身体,假意儿哭哭啼啼的不肯就走,经彭琪
的大太太焦躁起来,吩咐娘姨大姐将她的箱子东西,一齐撂到门外。柳老五肚肠
几乎笑断,揩揩眼泪,雇了几辆洋车,连人带东西,一齐少陪。听说已经看好房
间,不几天就要挂牌子做生意了。」

  金一刀道:「柳老五的生意本来不坏,就是太喜欢胡调,所以不免要背债,
这一回出来,生意一定比上一次更好。因为彭琪两日之间一嫁一离,大小报纸,
哪有不抢着当新闻登的。她的名气,就自然而然的大了。只愁她尝着这一回的鲜
头,以为天下的瘟生是死不完的,越发任性胡调,生意便再好些,能经得她几瞎
俏,结果还是要吃苦。我放一个屁在这里,你们瞧着罢。」

  好君晚妆已毕,衔着一支香烟,向窗于外望了望,伸手将电灯扭明,斜坐在
沙发上,仰着头吐了几口烟,一只手搁在沙发的靠背上,轻轻弹那烟灰,微微笑
道:「做人是寻快活的,有一口气在,总落得胡调,年纪轻的时候不白相,等到
年纪大了,想白相还白相不动呢?」

  金一刀暗忖道:「年纪轻的时候只知道滥胡调,年纪大了有的是苦吃呢,还
想白相吗?」但是这话哪里敢对好君讲,又想道:「杨柳青初到北京时,完全是
一个乡下大姑娘。我捧不着花元春,没奈何才去捧她。好君前两年也只是竹叶青
手底下的小大姐,于今都红光满面,吹气冒烟,只有我还是这样穷愁潦倒,足见
眼前这种世界,男不为盗,女不为娼,真永世没有发迹的日子。可怜我们吃文字
饭的,拙于谋生,只怕那些男盗女娼的势利鬼都要鄙笑我们寒碜。」想到这里,
郁郁不乐。

  好君将大半段香烟向白铜痰盂里一撂,痰盂离沙发有两三尺远,只听见嗤的
一声响。好君瞅着金一刀笑道:「你瞧我的手法准不准?」

  金一刀耸肩笑道:「准极了,是跑马射箭的能手。」

  好君嘻道:「你说什么?」

  金一刀笑道:「算我说错了,打嘴打嘴。」

  娘姨从旁笑道:「金老爷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说错是要打嘴的,
何如不说。」

  好君也嗤的笑了。金一刀坐了一会,知道八点钟以前不大有茶围客人的,屁
股下面是软绵绵有弹簧的垫子,何等舒服,便舍不得就走。

  好君对上镜盒揩粉道:「你没有事情么,我在东方饭店开好了房间,你高兴
可以一同去玩玩。」一面说,亭亭的站起身来,教娘姨拿衣服来换。

  金一刀听见好君邀他到东方饭店去,私心感激,眼睁睁的望着她,半晌说不
出话来。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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